天道无言何以象:从雷公图到河洛书

吕明烜

(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 北京 100088)

摘要: 从《论衡·雷虚》篇对雷公图、雷击纹及河图洛书三类图像的辨析入手, 可以系统把握王充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理论建构。将王充的讨论置于汉代“河图洛书”学说的整体语境中考察时, 这一讨论便成为透视汉代天人观念的重要窗口。其中, “授命”与“效验”两种诠释范式各具理论创见, 与王充思想的互动关系呈现出复杂的学术图景。

关键词: 图像, 王充, 《论衡·雷虚》, 天人关系, 河图洛书

DOI: 10.48014/aas.20250509002

引用格式: 吕明烜. 天道无言何以象: 从雷公图到河洛书[J]. 艺术学研究进展, 2025, 2(2): 160-167.

文章类型: 研究性论文

收稿日期: 2025-05-09

接收日期: 2025-06-17

出版日期: 2025-06-28

天人关系是中国古代思想的关键命题,而图像则是理解天人关系的一个抓手。中国古人图绘天地之道,也探究天地所垂之象。图像在经验认知与形上思辨之间架设桥梁,始终承担着解码天道、建构人道的使命。这种以图像为载体的天人对话,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为华夏文明独特的思想表达。

1 从《论衡·雷虚》篇说起

东汉王充《论衡》之图像论述在画史上具有开创意义,其《雷虚》篇从三类图像出发,讨论了天人之间的合理关系。该篇首先讨论了画工创作的雷公图:

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意也。[1]

画工将雷声、雷形具象化为“连鼓相扣”“力士推椎”,王充对此不以为然:“如复原之,虚妄之象也。”[2]在他看来,画工的创作只是基于经验主义的简单类比:“相扣而音鸣者,非鼓即钟也。夫隆隆之声,鼓与钟邪?”[3]既然钟鼓是现世最洪亮的发声器物,人们便将神秘的雷霆现象嫁接于日常认知的框架之中。以击鼓猜测雷的发生,成为一种普遍流行的朴素设想。对此,王充给出了层层递进的多重反驳。[4]

其一,雷鼓雷公的设想不符合“物”所应遵循的“物理”。“夫雷、非声则气也。声与气,安可推引而为连鼓之形乎?如审可推引,则是物也。……如审是也,钟鼓而不空悬,须有笋,然后能安,然后能鸣。今钟鼓无所悬著,雷公之足,无所蹈履,安得而为雷?”[5]雷电“非声则气”本无形体,这种无形的状态如何被具象化为实体的钟鼓?况且钟鼓必须依托于支架才能悬挂,而浩浩苍天并没有钟鼓与乐师的立足之处,那么雷电自然不可能是由钟鼓产生。

其二,雷鼓雷公的设想也不符合“神”的超验属性。有人辩驳称:雷公和钟鼓之所以腾空虚置,是由于其作为“神”的特殊属性。但王充指出:“神者、恍惚无形,出入无门,上下无拫,故谓之神。今雷公有形,雷声有器,安得为神?如无形,不得为之图象;如有形,不得谓之神。”[6]“神”的关键特点在于“无形”,它本是不可描摹、难以名状的,如今画工赋予雷鼓、雷公既定的形状,从根本上已经背离了“神”的超验性。

其三,对“神”的背离不能简单归结于艺术表现手法。王充认为,图像的真实性可以有双重标准,要么如实反映客观事物,要么遵循既定的象征传统。对于雷电这种神秘的自然现象,我们无法准确描摹其原理,自然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以“有形”喻“无形”。但是这种意义上的图像表现不能随心所欲,而必须符合约定俗成的视觉语言规则,方才具备合法性与有效性。就雷公而言,雷公飞天却没有翅膀,站在云上奋力击鼓,这不符合绘画表现飞行者的一般模式,自然无法为观者所信服。“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宜复著翼。使雷公不飞,图雷家言其飞,非也;使实飞,不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图雷之家,画雷之状,皆虚妄也。”[7]这意味着雷公形象既非对客观事物的真实再现,也不是合法有效的象征隐喻,只是图雷家思维混乱、不能洞察雷电实质的体现而已。

《雷虚》篇否定了画工基于想象创作的雷公图,接着讨论另一类雷电图像:雷电劈中人之后在皮肤上呈现的灼痕:

(雷)射中人身,则皮肤灼剥。……夫雷、火也,气剡人,人不得无迹。如炙处状似文字,人见之,谓天记书其过,以示百姓。[8]

不幸被雷电劈中的人,皮肤往往呈现出枝状交叉的灼痕。因其形态与汉字类似,时人发展出“天谴”之说,认为这是上天将罪状书写在皮肤上,宣告于众。与画工图绘不同,这类痕迹来自雷电的直接作用,是否意味着上天向人间呈现的某种图像符谶?王充对此予以否定:“使人尽有过,天用雷杀人,杀人当彰其恶,以惩其后,明著其文字,不当暗昧。……火剡之迹,非天所刻画也。”[9]倘若上天确要通过雷击惩戒恶人,并欲将其罪行昭告天下,那么这种警示理应清晰明确,岂会留下晦涩难辨的痕迹?

王充认为,雷电没有那么神秘,其本质无非“太阳之激气”、无非“火”也。[10]所谓的雷击纹也只是火伤痕迹,没有更多复杂乾坤。他提出了五点论据,指出无论是伤害效果、产生机制还是伴随现象,雷与火都有高度相似性,因此,将雷击纹视为上天判词只是穿凿附会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王充指出雷击纹并非“天书”,却并未否定“天书”的存在。王充引入文献记载中的各类“天书”,帮助读者区分“真正的神圣符号”和“被神化的自然现象”:

图出于河,书出于洛,河图、洛书,天地所为,人读知之。今雷死之书,亦天所为也,何故难知?如以一人皮不可书,鲁惠公夫人仲子,宋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为鲁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归鲁。雷书不著,故难以惩后。夫如是,火剡之迹,非天所刻画也。[11]

在王充的语境中,最有权威性和代表性的“天书”就是“河图洛书”,这些神圣图像在《尚书》《礼记》《论语》等经典中均有记载,《周易·系辞》更是明确指出:“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12]河洛所出图书为圣人画卦提供了启示,圣人参照天道展开制作。这表明在特殊历史时刻,上天确实会通过图像向人间传达明确的启示,而雷击产生的模糊痕迹显然不具备清晰的表意功能,因此也无法与真正的“天书”相比。

王充接下来补充说明“天书”能否以皮肤为载体,他引用《左传》所载鲁惠公夫人仲子案例:仲子生有“为鲁夫人”之掌纹,后来果然嫁入鲁国。这说明,上天传达旨意可以有各种方式,在人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也是其中之一。而雷击纹虽然也呈现于人体,却只是模糊焦痕,自然不符合“天书”标准。

2 《论衡》图像与天人观念

虽然《雷虚》篇对“河图洛书”的讨论较为简略,但这一概念在王充的图像认知体系中具有关键意义。它不仅为区分真假“天书”提供了参照标准,更串联起王充对三种图像(雷神图、雷击纹、河洛图)的思考逻辑,折射出他独特的“天人关系”认知架构。

表面来看,“河图洛书”体现的“天道”观念与《雷虚》篇对雷电的解释似乎存在矛盾。一方面,王充通过驳斥雷公图和天谴说,将雷电解释为阴阳二气相激的自然现象,展现出“唯物主义”倾向;另一方面,他对河图洛书的推崇又承认天地具有传达意志的能力,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不过,表面的矛盾实则统一于王充完整的天道观体系之中。深入研读《论衡》全书可知,王充并非要将天地之道完全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物理规律。雷电只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相关论述重在破除世俗迷信,而非以此为支点撬动全局,否定天人互动的所有可能性。前辈学者对此已有详尽阐发,[13]这里不再赘述。

笔者想提示的是,图像分析为我们理解王充思想提供了独特切入点。以“河图洛书”为窗口,虽然这一概念无法完整描绘王充的天道思想,却可以揭示其把握天人关系的核心要义,进而化解前述的表面矛盾。《雷虚》篇讨论的三种图像,背后实则隐含了不同的天人沟通方式,通过解读分析,王充最终在“河图洛书”这一范式上,确立了自己认可的天人互动模式。

首先,在对雷公图的批判中,王充摒弃了艺术审美的视角,仅以认知准确性作为评判标准。这种看似缺乏审美情趣的解读方式,恰恰凸显了他的核心关切:他关注的不是图像对人类生活的美学意义,而是“以人拟天”这种认知方式在理解天人关系时的有效性。通过否定雷公图,王充不仅批判了这种拟人化的表现手法,更从根本上否定了以人道推演天道的思维方式。正如《雷虚》篇所嘲讽的:“人有喜怒,故谓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于人。”[14]这种类比推理是站不住脚的。在王充看来,“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15],二者运行机制迥异,用人道思维揣测天道本质上是荒谬的。

其次,在对雷击纹的分析中,王充进一步阐明了天人殊途的另一面向。他认为天人之间的隔阂是双向的:不仅人类无法通过人道认知天道,而且天道本身也无意直接干预人世。从根本上说,虽然人与万物都源于天地,但这种生成并非天地有意识的创造行为: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澹无欲,无为无事者也。[16]

天地合气而化生万物,但这种创生只是自然运行的“捎带”结果,并非天地有意为之。换言之,天地为万物的生成提供了本源动力,但创生万物绝非天地的目的。既然天地对万物的生死尚且漠然,自然更不会主动干预人间事务。王充明确指出:若天地汲汲于对人耳提面命,便丧失其“无为”的本质特征。[17]从这个角度看,雷击纹不过是天道自然运行的产物,根本不包含任何“谴告”意图。王充将雷电解释为阳气激荡,旨在说明天道运行不掺杂意志因素,而非引导人们探究自然规律以“制天命而用之”。通过否定雷击纹是天书,王充实际上拒斥了天道向人类刻意彰显的可能性。

最后,在“河图洛书”问题上,王充的立场最为复杂微妙。从理论层面,他虽然主张天道不干预人事,但又认为国家治乱、个人生死等根本命运仍由上天决定,非人力所能改变:“夫世乱民逆,国之危殆,灾害系于上天,贤君之德,不能消郤。” [18]其深层原因在于,人与万物皆为天地所生,且始终裹挟于天地运行的宏大进程之中,本质上就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

夫天能动物,物焉能动天?何则?人物系于天,天为人物主也。……天气变于上,人物应于下。[19]

这种观点揭示了一个深刻的辩证关系:天道虽然不会刻意向人类彰显其意志,却具备彰显的能力;天地虽无意干预人事,却拥有支配人事的力量——事实上,天道无时无刻不在规定和统摄着人类的存在,这种支配是绝对而单向的。在这种天人关系的框架下,人类若要实现合理、有序的生活,就必须顺应天地的统摄法则,既坦然接受天地无心的馈赠,也平静面对天地无情的褫夺。

舜、禹承尧之安,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黄帝、尧、舜、大人也,其德与天地合,故知无为也。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故无为之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20]

尧舜以降的古代圣贤为我们树立了典范:他们效法天地的无为之道,使天下自然安定,百姓甚至无法用言语称颂其功德。这种对天地的效法与顺应,本质上要求人类避免妄作、不求功利。所谓“大人与天地合其德”,就是将自我完全融入天地运行的宏大进程之中。

基于这样的理解,王充对《系辞传》“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记载作出独特诠释。从天道的一面来看,“河图洛书”的出现纯属自然现象,绝非天地有意降下启示:

天道自然,故图书自成。晋唐叔虞、鲁成季友生,文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三者在母之时,文字成矣,而谓天为文字,在母之时,天使神持锥笔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疑难知,外若有为,内实自然。……自然之道,非或为之也。[21]

他特别强调,如同阴阳“自起”、万物“自生”,“河图洛书”也只是“自成”,其背后无目的、无诉求。“河图洛书”的形成十分神秘,其内在原理无法彻底知晓。但王充认为,其产生原理可以参比掌纹的形成。虽然详略有所不同,但就天生文字的现象来推测,“河图洛书”与掌纹的性质是一样的,属于“自然之化”。而从效用来看,虽然“河图洛书”的出现在客观上确实对人提供了指引,但不能夸大这种指引背后的主观动机,它并不来自天地的有意为之,而只是天地在生化中偶然彰显了自身,总结而言,无非“外若有为,内实自然”。

从人道的一面来看,“圣人则之”并不意味着圣人受到某种启示后主动创制,而只是圣人对天地自然显现的图式进行了如实记录和传承。换言之,圣人所做的不过是发现并保存了天地自然呈现的图案,而非基于启示进行新的创造。

说《易》者皆谓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22]

王充强调,伏羲“得”八卦而非“作”八卦。八卦来自河图,河图来自天地。伏羲及其他古圣王只是忠实地摹写了天地的无心告示,没有掺入任何新意。而细致讲来,河图本身已包含完整的六十四卦体系,伏羲得之并传至周世,文王、周公借此探究六爻变化。后世所谓作卦、重卦,都是不实之辞。王充借助这一番对于旧说的颠覆,强调圣人对于“河图洛书”的取法,只是存述,并无夹杂私意的妄作。

总结而言,通过对“圣人则图书”的解读,王充勾勒了自己所认可的天人“沟通”方案:天道自然运行,在偶然中以“河图洛书”彰显了自身,单向度地传递给人类,圣人目睹了这些图像,但是述而不作,将之原样保存,流传后世。

3 王充与汉代天人感应学说

近人撰写的哲学史、思想史,往往把王充描绘为传统的反叛者。诚然,“疾虚妄”“析疑异”的王充无疑具有好辩尚争以及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但他对传统的挑战具有复杂性,仅就以上基于图像讨论的天人沟通方案而言,王充并非意在标新立异走到传统的对立面,而是意在通过揭示流行的天人论的罅漏,校正天人关系的认识基准,重启天人问题的思考。

自荀子提示天人有分而人能参天,批判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23]传统思想视域中的天人关系得到了重新整合。儒家学者发展出一套独特的天人观:圣王制作取法于天地自然,天地既是人文的本源,又与人文相通无碍,正如《周易》所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4]一方面,人的制作本身便是天道变动不居的印证;另一方面,人的制作营造了维系人类生活的礼乐秩序,并以此为天地万物确立法度。这种认识实际上回应了道家“文灭质,博溺心”[25]的质疑,表明礼乐文明非但不违背自然,反而既源于自然又能彰显自然。

儒家天人理论以其深刻性在汉代获得广泛认同。董仲舒曰:“(人)继天之所为而终之。”[26]扬雄指出:“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27]至东汉时,“体元立制,继天而作”[28]的认识更是深入人心。然而随着人的挺立,天人视域的重心移向人世,相关理论也发生微妙转变。这突出表现为“瑞应说”“遣告说”的日趋风行,人们将天象、气候、异兽视为灾异或祥瑞,作为天地的嘉许或者警示。在这种认识中,天地不仅时刻关注人世,还主动介入人事进行评判和引导。如果说先贤刻画的“参天”勾勒了人道对于天道的参与及彰显,那么在“遣告说”勾勒的思想图景下,参天的方向似乎调转过来,天主动“参与”进了人事之中。

就此来看,王充质疑的主要对象,与其说是儒家天人理论,不如说是时下流行的“感应说”。[29]在他看来,从“人参天”疾进至“天参人”,时人对于人世的强调与看重,已然失去了把握天人关系的分寸。“夫寒温、谴告、变动、招致,四疑皆已论矣。谴告于天道尤诡,故重论之,论之所以难别也。说合于人事,不入于道意。从道不随事,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也。”[30]对于这种理论的失衡,王充给出的方案是回顾黄老的思想资源,借助黄老的无为诸说,重拾天人之分,以纠正时下彼此过于牵扯的天人理论:“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31]

然而若跳出王充的论述框架,全面考察汉代天人感应学说的发展脉络,可以发现这一理论内部实则存在重要分野。不同学者建构的天人沟通模式各有特点,其中某些观点与王充思想的差距可能比他预想的要小。具体而言,当时的瑞应理论可大致分为两种取向:一派着重阐释感应现象背后的天意指向,另一派则更关注探究感应发生的自然机理。这种内在差异表明,汉代天人感应学说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同样包含着对天人关系的多元思考。

仍以河图为例。一批学者侧重于从受/授命的层面来把握河图的意义。此类认识最早见于《管子》:“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32]后由谶纬文献发扬光大,《易纬·坤灵图》:“圣人受命,瑞应先见于河。”[33]《尚书纬·考灵曜》:“河出图,圣受思。”[34]汉末郑玄对此进行注解:“圣谓尧也,天握命人当起者,河乃出图,尧受而思之,以受历数也。”[35]何晏《论语集解》所引“孔安国”亦认为:“圣人受命,则凤鸟至,河出图。”[36]不论诸书所谓“圣人”具体所指,这种认识中的河图,是上天的“授命之符”。河洛所出图书,好比孔子端门受命所得的血书,[37]“授命符”的主要意义在于显示上天向圣人发出指令,一来授予圣人改制变革的合法性,二来督促圣人有所作为,三来甚至指点圣人如何作为。

而另一批学者则侧重于从效验的角度理解河图。他们着力阐释圣王德政与河图祥瑞之间的因果关系。如陆贾强调圣王“因天时而行罚”以招致“河图洛书”:“若汤、武之君,伊、吕之臣,因天时而行罚,顺阴阳而运动,上瞻天文,下察人心,以寡服众。……天下和平,家给人足,疋夫行仁,啇贾行信,齐天地,致鬼神,河出图,洛出书,因是之道,寄之天地之间,岂非古之所谓得道者哉。”[38]晁错认为圣王“德泽满天下”方得河图:“臣闻五帝神圣,……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孰,祅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39]公孙弘则提出圣人“德配天地”则河图洛书自然呈现:“气同则从,声比则应。……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40]在这些认识中,人的一举一动与天道运行紧密相连,不同的行为会引发相应的结果,得到不同的回应。河图被视为德政彰显的积极反馈,唯有践行王道、造福苍生、顺应四时,方能得此瑞应。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理解并不排斥天的意志,甚至在一些学者看来,提供这些反馈的就是天意。但是,当学者们强调圣德与瑞应之间的因果联系时,“天意”的任意性、能动性被弱化,而渐变为持存的、稳定的、可以为人寻绎把握的具有规律性的对象。最为典型的代表要属《白虎通》,《封禅》篇详细罗列了不同境界的圣德及其招致的不同祥瑞: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异丹,阜出莲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通,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41]

借此层次区分,各种符瑞被理解为不同德行的效验。而当“河出图”的异象与“四夷化”的政绩并置,河图的神秘感便大大降低——这种意义上的河图,与其说是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迹,不如说是某种罕见的自然现象。因此,一些学者选择进一步探究诸现象背后的原理,并试图以阴阳五行以及气感理论来解释符瑞:“五行以水为本,其星玄武婺女,天地所纪,终始所生。水为准平,王道公正修明,则百川理,落脉通;偏党失纲,则踊溢为败。《书》云‘水曰润下’,阴动而卑,不失其道。天下有道,则河出图,洛出书,故河、洛决溢,所为最大。”[42]这种意义上的河图,好比上天反馈给人的一份“效验”。

当然,在汉代人的观念里,“效验”与“授命”两种理解模式不仅不矛盾,反而能相互补充。针对同一瑞应,前者旨在彰显圣王德政之价值,昭示人道应循之纲常;后者则界定圣人创制之时机,昭告改制立法之宏图。前者稽考既往之功,后者开启未来之绪,二者实乃一体之两面。然而就其中差异来看,“授命”模式中,天的意志力强,对人的关注度高,天人纠缠更加密切。而“效验”模式中,天对人的关注度较低,意志也较弱,仅呈报效果而不发号施令,规范行为而不预作安排。在某种意义上,“效验”勾勒的弱互动范式,实可脱离“授命”的强干预模式而独立成立。而就此种可能性来看,“效验”其实与王充的认识相距不远。其共通之处在于:相较于强干预模式,二者皆认为天循常轨运行未尝刻意垂注人事。而根本差异则在于:“效验”论视河图为人事契合天道之结晶,德配天地自能感召祥瑞;王充则主张河图纯属天道自然显象,其显现机缘与生成机理皆非人力所能窥测,与人事作为毫无关涉。

王充自认为其天道论是“依道家论之”,但前人已经指出,这种归附实际上是一种假托。王充描述的天与老子等人有本质差异。道家言天、道虽然也标举“无为”,但是并没有切断其与自然万物的纽带。对于道家言天道的旨趣,徐复观析之为三,其一,道家所讲的天虽然“无为”,但其自然无为是为了成就万物的自然无为。其二,天道虽无意志,但至善至美,此种至善至美是人世间的善与美的根据与准绳。其三,天道创生万物不出于意志,但却把自己的美善性格分化与生物之中。由此,道家的天人关系也是天人一贯的关系,仅从天人关系的格架来看,与儒家是相同的。[43]比较而言,王充极力将天道推远,塑造出一个混沌幽暗、难以测知的天道形象,此天道既不可为人世提供价值尺度,亦难以作为生命意义的依托。与其说王充是据道斥儒,不如说他只是融汇多方资源,着力攻驳“天人感应”之论,并将此批判推向极致。若将王充置于汉代感应学说发展谱系中审视,其理论实为其中一重特殊变奏,既延续又颠覆了当时主流的天人观念。

利益冲突: 作者声明无利益冲突。


[] 通讯作者 Corresponding author:吕明烜kbddjs@sina.com
收稿日期:2025-05-09; 录用日期:2025-06-17; 发表日期:2025-06-28
基金项目:本项研究得到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先秦两汉儒学视域中制器观念研究(项目号:21CZX031)的资助。

参考文献(References)

[1]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3.
[2]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4.
[3]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4.
[4] 《雷虚》反驳图雷家的理由多种多样, 这里只选出最重要且可以形成递进的三条内容。
[5]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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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9.
[10] 《论衡·雷虚》: “实说雷者, 太阳之激气也。何以明之? 正月阳动, 故正月始雷; 五月阳盛, 故五月雷迅; 秋冬阳衰, 故秋冬雷潜。盛夏之时, 太阳用事, 阴气乘之。阴阳分事则相校轸, 校轸则激射, 激射为毒, 中人辄死, 中木木折, 中屋屋坏。人在木下屋间, 偶中而死矣。何以验之? 试以一斗水灌冶铸之火, 气激襒裂, 若雷之音矣。或近之, 必灼人体。天地为炉, 大矣; 阳气为火, 猛矣; 云雨为水, 多矣, 分争激射, 安得不迅? 中伤人身, 安得不死?”参见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8.
[11] 黄晖. 论衡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308.
[12] [清]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周易正义[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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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Heaven is Silent,How Can It be Represented? From Thunder Deity Image to the Hetu-Luoshu

LU Mingxua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88, China)

Abstract: Through a critical analysis of three types of images—the Thunder Deity illustration, lightningburn patterns, and the Hetu-Luoshu diagrams—as discussed in the Lei Xu chapter of Lunheng, this study enables a systematic understanding of Wang Chong’s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regar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ity. When Wang Chong’s discourse is re-examined within the broader intellectual context of Han Dynasty theories surrounding the Hetu-Luoshu, it becomes a vital lens for understanding Han-era conceptions of the Heaven-human relationship. The two hermeneutic paradigms-“Mandate- Bestowing” and “Effect-Validation”-each embodying unique theoretical insights, interact with Wang Chong’s philosophical thought in ways that reveal a richly layered academic landscape.

Keywords: Images, Wang Chong, Lunheng·Lei Xu, heaven-humanity relationship, Hetu-Luoshu

DOI: 10.48014/aas.20250509002

Citation: LU Mingxuan. When heaven is silent, how can it be represented? From thunder deity image to the Hetu-Luoshu[J]. Advances in Art Science, 2025, 2(2): 16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