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比较研究
(上海交通大学 终身教育学院, 上海 200052)
摘要: 创作于南北时期的《颜氏家训》, 在中国古代家训中具有开拓性意义。在中国1400多年历史中, 《颜氏家训》在中国古代与现代得到了广泛传播与接受。许多著名学者在其著作中, 先后引用过《颜氏家训》书中的名句。在《美国家训》和《美国家书》中, 收集了100多位在美国政界、商界有影响的人物, 在不同时期撰写具有代表性家书。本文选取中西方有代表性的家训, 结合两者的历史地位与当代价值、整理与流传的历史, 从域外的视角分析《颜氏家训》优缺点, 在品德教育、立志教育、节约教育和挫折教育等方面进行综合比较与研究。在《美国家书》中有鲜明的挫折教育。这种挫折教育, 对于孩子的成长, 特别是对于当今中国独生子女的教育尤为重要。因此, 也是值得我们家训教育工作者主要学习与借鉴的方面。深入研究各国的家书与家训, 并将中国与别国的家训、家书文学进行对比研究的基础上, 取长补短、优势互补, 对于推动社会发展、教育进步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 《颜氏家训》, 《美国家训》, 品德教育, 立志教育, 比较研究
DOI: 10.48014/tpcp.20240325002
引用格式: 彭靖. 横看成岭侧成峰: 《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比较研究[J]. 中国教育学理论与实践, 2024, 3(4): 136-145.
文章类型: 研究性论文
收稿日期: 2024-03-25
接收日期: 2024-06-17
出版日期: 2024-12-28
1 问题提出的意义
颜之推(531—约595)是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他撰写的《颜氏家训》是第一本论述家庭教育的著作，为中国传统家训文献中的经典之作，被誉为 “众家训之祖”。从此推动了“家训”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对中国社会产生过巨大影响。如果说，家训体现出家庭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教诲。名人写给孩子的家书，则呈现一个人最真实的思想。他们面对亲人诉说志向，表达牵挂与思念的心情，反映父辈对于孩子的殷殷教诲，字里行间充满温情与期望的语言也历历在目。其言行本身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从中共“十八大”到“二十大”期间，习近平总书记一贯重视家庭教育。他在曾经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家风与家教建设的意义和重要性。在新时代背景下，道德建设工作尤为重要，家庭道德教育更是刻不容缓。在传统家庭道德教育中，家训与家书扮演着十分非常重要的角色，承担着传统家庭道德教育的主要责任。
由于《颜氏家训》具有广泛代表性，国内对于其文本的研究论文众多。但是，将《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家书进行对比分析，从域外的视角分析《颜氏家训》优缺点，由此取长补短，长期以来学术界在此方面缺乏专门的研究。
2018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美国家书》，收录了富兰克林、洛克菲勒、爱因斯坦等45位杰出的美国名人写给孩子的书信集。全书共分为七个主题，包括:“分享成就”“铸造品格”“沉浸艺术”“回忆温情”“直面冲突”“探讨死亡”和“领悟人生”。这些名人曾在政治、军事、科学、文学和艺术等领域有着不凡的贡献。因此，此书可视为观察美国精神与家教文化的新鲜视角，也是一本令人终身受用的教育指南，与《颜氏家训》有着异曲同工的效用。
早在2010年，由张天龙、王德慧编著《美国家训》一书，由南京出版社出版。该书中选取了华盛顿、富兰克林、洛克菲勒和克林顿等100多位在美国政界、商界有影响的人物，在不同时期撰写，具有代表性家书。全书共分为人生卷、生活卷、事业卷、美德卷、感情卷和感恩卷六个部分，收集的数量要比《美国家书》中人数更多，且书信撰写的时间不同。在《美国家训》书中，按照编者所述“除了文前背景中的叙述，以及文后的作者介绍，基本上把美国家庭中，通过家书或家训形式教育子女的情况，以原汁原味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1]
基于《美国家书》与《美国家训》，两本书均属于美国名人写给子女的书信集，仅仅是撰写于不同时期，收集的数量不同而已。因此，我们将这两本书统称为《美国家训》。将《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的优缺点进行比较研究，相互借鉴，从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于推动东西方社会发展，促进教育进步都具有深远的意义。本文选取中西方有代表性的家训，结合两者的历史地位与当代价值、整理与流传的历史，从中西方文化现象的角度出发，在品德教育、立志教育、节约教育和挫折教育等方面进行综合比较与研究。
2 历史地位与当代价值
颜之推所作《颜氏家训》是一部规模空前的训诫子书，它不仅具有训诫家族子孙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记录与承载对于社会、政治、人生和风俗等方面的观察和感悟。作者在书里表达了他个人对于特定历史时期社会人生的全面思考，既有明确的处世主张，也有许多正、反两方面的案例。并围绕着这个主张，建立起一整套比较系统的价值体系，代表了一代世族的生命体验，因而《颜氏家训》名为家训，实为理论著述。这是一部既有史料价值，又富有文学色彩的散文集，在中国南北朝散文中占有重要地位。
中国著名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简编中国通史》中，对于颜之推有这样评论:“他是当时南北两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学者。《颜氏家训》二十篇就是这些见解的记录。”[2]著名学者胡适曾经评价说:“此书最可以表现，中国士大夫在那个时代的生活状态，故是主要重要史料。”[3] 在《读书丛残》中，清人王钺称赞道:“篇篇药石，言言龟鉴。”[4]由此可见，此书在中国社会不同阶段，所产生不同凡响的效果，以及巨大的影响力。
纵观颜氏家族后代，基于在治家教子方面的优良传统，使得家教门风得以延续和传承。其中:在隋朝时期，有其颜氏第三个儿子颜游春，时为典校秘阁，唐高祖时历任郓州刺史，为《汉书》方面的研究专家，著有《汉书决疑》十二卷，在对颜师古注释《汉书》时，起了很大的指导和参考作用;在唐代时期，有长孙颜师古，他是唐代著名的音韵学家、训诂学家和文学家，注释《汉书》，编《春秋》等五部经典;六世孙颜真卿，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和赵孟
、柳公权、欧阳询一起并称为“楷书四大家”。他以“颜体”书法而闻名，与柳公权并列，称为“颜柳”;在宋代时期，有颜趋庭、颜昭甫等人。他们或为刺史，或为大学问家。刺史，相当于现今的省长。
到了清代，还有颜之推的32代孙，颜光敏(1640—1686)。他在27岁中进士，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现今的人力资源部司局长)，总掌百官功过善恶，并以书法、诗歌闻名。数千年以来，颜氏家族昌盛不衰，出现的高官侯爵、学者儒士和忠臣孝子之多实属罕见。这些成就的取得，一方面离不开家传文化底蕴的熏陶与渐染。从另一方面，也充分说明与验证了《颜氏家训》的历史地位与传世价值。
在美国历史上，曾经培养出两个总统的家庭有四个——亚当斯家族、哈里森家族、罗斯福家族和布什家族。[5]其中，在对于后代的影响与功效方面，家书与家训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这更增加了人们研究总统家书的兴趣。而具有经营几百年历史的美国家族企业集团，和美国著名的家族企业家，如美国标准石油公司的创始人洛克菲勒，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简称GE)创始人托马斯·爱迪生，美国金融家、摩根财团的创始人摩根等人，写给孩子们的家书，也是当今众多中西方教育工作者、从事企业管理研究的学者，以及企业家们长期研究与关注的重点。
在当今的美国，“第一家庭”好像生活在玻璃房子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公众的关注与监督。因此，历届总统家庭的言行，特别是在教育子女方面的态度，都是美国普通家庭学习的典范。长期以来，人们广为关注总统家书，希望通过阅读这些突显真情，语见哲理，文显华彩的家书，更好地了解美国“第一家庭”在教育子女方面的态度和生活行为，从中寻到美国政治的影子，感触美国精神和美国历史的脉搏，并为自己在教育子女方面提供有益的借鉴。
同时，中外企业家们通过阅读美国著名企业家的家书，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他们在企业管理与教育子女方面的内涵与方法，寻找到这些家族企业百年长青、屹立不倒的真谛，其历史地位与当代价值都是毋庸置疑的事。
3 《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整理与流传
颜之推，其家族历代均为仕官之家。到了东晋时期，由于北方战乱，世家大家族纷纷南迁。颜之推的九世祖，颜含率族人迁移到建康(今南京市)。公元531年，颜协在34岁时，他的第三个儿子在湖北江陵(今荆州市)出生了，父亲颜协为他取名之推。
在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先后出任的官职有:梁代为散骑侍郎，北齐为中书舍人、黄门侍郎，北周为御史上士等职务。他“三经亡国之事”，历经南朝梁，北朝北齐、北周和隋四朝。出身名门望族的颜之推，他在劫后余生之后，痛定思痛。他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深深地感到:在朝不保夕的动乱年代，如何使他的家族能够绵延不断，而不致日趋没落是至关重要的事。同时，颜之推还看到，在梁朝全盛时期，那些族子弟们一个个不学无术，却整日过着花天酒地、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一旦遇到战乱，便只有坐以待毙。这些毫无真才实学的贵族子弟，即使侥幸保全了性命，也毫无安身立命乡本，面对新的朝代，竟找不到任何生存之道。
相反，那些平民百姓，虽说同样遭逢战乱，如有一技之长，却能保持长久的生存能力。而那些有知识、有技能，并且读过《论语》《孝经》的人，还可以为人师表。正是这种强烈的责任意识，驱使他拿起了手中的笔，写下了这部名留千古的《颜氏家训》。[6]他以“一生三化”的传奇经历，目睹了家国沦亡的现状，洞察其中兴衰的原因，将心中的感想与对国家、家族的命运探索述诸文字，留下了丰厚的著述，成就了厚重的文学遗产。
作为中国传统家训理论的奠基之作，其影响深远。我们可以查询与追索到，宋代袁采的家训《袁氏世范》，朱熹的家训《童蒙须知》和《小学》，清代陈宏谋的《养正遗规》等家训名著，都在不同程度上曾受到《颜氏家训》的影响。[7]颜之推以其自成的一家之言，创新的家训文体，持久的儒雅家风，宏大全面的篇章，在中国传统文化和家训史上，都留下了光辉与灿烂的篇章。
作为古代家训类书籍的模板，以及《颜氏家训》的地位与影响，中国历代曾有多种刊刻版本。查阅与检索不同时代《颜氏家训》的序跋，可明确《颜氏家训》诸多版本系统。在宋元时期，有沈揆刻本和《颜氏家训续本》两大系统;明代之后，多个有利条件综合推动了《颜氏家训》刊刻。可梳理出有:明代罗春版本、明代傅太平版本、明代颜如瓌版本;在清代有:清《养素堂本》、清《抱经堂丛书本》、清《知不足斋丛书》版本等六大版本系统。[8]其中，在清代私家校刻丛书中，《知不足斋丛书》颇有声誉，对于《颜氏家训》本在校勘、刻印等方面都很精良，出版书籍的品质较高。其后众多版本在校勘时，多将其作为底本。
在《颜氏家训》国内传播方面，除在朝为官的颜氏后人推介之外，还有历代众多的官员、学者为《颜氏家训》作了序跋推介。中国古代社会历来推崇儒学先贤，士大夫地位相对较高。这些官员学者的序跋内容，有力提升了《颜氏家训》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作为一部系统、完整的家训著作和家庭教育宝典，与其他中国经典著作由国外传教士和汉学家首译的历程不同，《颜氏家训》是由中国学者主动翻译成英文。1966年，留美学者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外祖父邓嗣禹教授英译与解读《颜氏家训》的书籍，由荷兰博睿学术出版社(E.J.Brill)出版，首次开启了《颜氏家训》海外传播之路。[9]截至2022年底，《颜氏家训》已经先后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和俄文等四种主要语言文字。[10]同时，还有不同版本的全译本和节译本先后问世。
从国外的研究情况来看，日本是较早开展对于颜之推与《颜氏家训》研究的国家。早在1925年，铃木虎雄在他出版的《中国诗论史》，第五章“北朝的文学论”中，就曾经对《颜氏家训》和颜之推的文学论的内涵加以系统分析。他经过研究之后得出结论:“颜之推认为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是得诗中之趣，而其对诗歌创作的普遍要求，则是理辞兼备、古今并用。在北朝文坛上，颜之推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中庸论者”。
目前，日本有众多汉学家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翻译《颜氏家训》的版本，从最开始的节译本，到多种全译本书籍。至今为止，出版全译本《颜氏家训》的书籍，已经有多达五种类型。即有目录提要，正文仅提供日文，后附加中文原文版(以林田慎之助版本为代表)，还有中、日文对照、注释加解读(以渡边义浩版本为代表)，可谓是品种众多、丰富多彩。遗憾的是，由中国学者严绍璗、王广生编著《20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日本的传播编年》，在近400页的书中，没有任何提及的内容。
从2014年到2024年6月期间，国内先后有福建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武汉理工大学、西南科技大学、广西民族大学、浙江师范大学和中北大学等七所大学，八位外语学院的研究生分别针对《颜氏家训》邓嗣禹与宗福常英译本，以及邓嗣禹与田晓菲的英译本撰写过比较研究的硕士论文发表。2024年5月，以邓嗣禹为主题的博士论文，已经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答辩完毕。其中，邓嗣禹英译《颜氏家训》为一个主要的章节内容。
不可否认，在《颜氏家训》中也存在不少消极的内容，以及糟粕的成分。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一是有明显“重官轻民”的思想;二是有男尊女卑，歧视妇女的观念和思想;三是有宣扬佛教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11]虽然，《颜氏家训》在内容上存在有瑕疵，并不影响作为中国传统家训理论的奠基之作。
近年，中国出版了多种美国名人家书与家训的书籍。如《美国家书》(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洛克菲勒家书》(中国法制出版社，2015年)、《美国家训》(南京出版社，2010年)和《美国总统家书精选50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书籍，说明有众多出版社和读者在关注这方面内容，同时也为研究学者提供了大量可参考的资料。
编译者从浩瀚的美国企业家和总统文稿中，精选出有价值、读者感兴趣的内容。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家书内容，译者均增加了作者简介，有些还加了大量脚注，并对每封家书进行简短的点评，并概括其要义。为了方便读者学习英文，展现给读者原汁原味的英语书信，在《美国总统家书精选50封》中采用英汉对照形式，对原英文手稿未进行任何删节，拼写和语法错误也未进行校正，希望读者在阅读时注意甄别。
4 《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的相同点
家训是一种家庭对子孙立身处事、持家治业方面的教诲载体。中国南北朝时期的《颜氏家训》与近现代的《美国家训》相比，尽管它们所处的国家与年代迥异，撰写者的身份与地位各不相同，但是其内容有许多相同之处，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在品德教育方面，在《颜氏家训》二十章节中，重点章节《兄弟篇》主要讲亲情教育;《风操篇》主要讲礼仪教育;《慕贤篇》讲尚贤教育，归根到底都是对后代传授良好的品德与思想教育。而在《美国家训》书中，也专门辟出 “铸造品格”一个章节。其中，收录有多位美国名人书信中，有关品德教育相关的信件。两者在品德教育方面所具有的相同点，说明在不同年代与国家，中美两国的家长们都十分注重对于孩子品德思想的形成与教育。
例如，美国政治家西华德写给儿子小威廉的信中说:“希望你立志成为像华盛顿将军那样，品德高尚的人。那样的话，所有的人都会热爱你、祝福你!”[12]威廉·亨利·西华德(1801—1872)曾任纽约州州长，并在林肯执政期间担任美国国务卿。小威廉当时9岁，正因久治不愈的眼疾，而闲赋在家中。
再如，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写给儿子的信中说:
一个人即使没有文化，能力平平，且一贫如洗，但只要品格高尚，他总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不管他是在车间、在账房、在商场，还是在官场。……这种品质不是与生俱来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素，而是靠他自己的培养。在参议院中，有很多比他更有才华、口才更好的人。但是，没有人的道德价值比他更大。霍纳的一生表明，平凡的能力借助高尚的品格就可以功成名就，因此，品格是人最大的财富。[13]
又如，美国标准石油公司创办人洛克菲勒写给五个儿子的信中，强调说明:
你们在使用金钱时力求明智，同时希望你们将自己的生命和事业，完整地投入到为人类谋福祉上，这一切令你们的祖父感到欣慰，也同样令我感到满足。……而正是伟大的基督，激励着我们过有价值的生活，并慷慨地为他人付出。[14]
第二，在立志教育方面，颜之推在《勉学篇》中有这样的论述:“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在这些语言表述中，颜之推充分、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观点。他一贯认为:人生在世，应当向子女传授立志方面的教育。一个有志向的人，应该能够经得起磨砺，以此成就清素之业;没有操行的人，从此堕落散漫，便成为普通之人。
无独有偶，作为晚清“四大名臣”的曾国藩(1811—1872)，是中国近代著名战略家、政治家、理学家和文学家，湘军的创立者和统帅人物。他与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并称晚清“四大名臣”。咸丰六年(公元1856)九月二十九夜，他在江西抚州征战的空余时间，写给儿子曾纪鸿的信中，表达了类似的寄语与要求:
字谕纪鸿儿:
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风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15]
在这封单独写给儿子纪鸿的信中，曾国藩以一种较为少有的温婉语气，谆谆告诫儿子要“勤俭自持，习劳习苦”，不要沾染官家气息，保持寒素家风。
曾国藩的小儿子纪鸿，此时年方九岁。曾氏在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后，直到38岁才生有纪鸿，他对这个儿子自然极为疼爱。他在信中所述:“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这一句话，百余年来广为传颂在士人之间。自己身为大官，却不愿儿子做大官。曾国藩这种家教言语，启迪了千千万万望子成龙家长的心扉。点评人唐浩民评析:“此信可称得上曾氏上千封家信中，最堪铭记传颂的一篇。”
曾纪鸿(1848—1881)，他在父亲去世后，荫赏为举人，曾任武部选司郎官。在其父亲教导下，他不热衷于仕途而酷爱数学，并通天文、地理等诸多学问。后来成为中国近代著名数学家。可惜的是，由于平时勤奋用心过度，曾纪鸿事业未竟就因病逝世了，年仅33岁。
在《美国家训》中，美国金融家、摩根财团的创始人摩根(1837—1913)，是一个喜欢读书，知识渊博的财富巨擘。在写给儿子的这封信中，他从自己喜欢的《致加西亚的信》一书说开去，联系人们日常的生活和工作，谈到一个人的素养和品质，希望儿子多读书，读好书，从中汲取力量，走上自己的成功之路。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读书就要善于从书中汲取营养，书籍是前人智慧的结晶，它可以使你少走弯路。你要多读书、读好书。[16]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1880—1964)，是美国著名的军事家、陆军五星上将。他出生于军人世家，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在二战期间，他指挥部队进行了56次两栖登陆，在太平洋战场重创日本海军，夺回太平洋战场的主动权。
1938年2月21日，58岁的麦克阿瑟老来得子，为其取名为阿瑟，这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其欣喜之情表达在信中，他对儿子寄予了厚望。于是，他在祈祷文中这样写道:
请使我的儿子能够不以空想代替行动;使他认识你一同时知道认识自己是知识的基石。让他从中学习，在风暴中站立起来;让他从中学习，同情失败者。[17]
查尔斯·富兰克林为即将上大学的孩子们写过一封书信。信中说:“你们要立志读大学，这令我很欣慰。”以上信函内容说明，西方人不论是金融家、政治家和军事家，作为孩子的家长，他们在立志教育方式与中国的家长是共通的。
第三，在节约教育方面，颜之推在《治家篇》中，明确提出了节俭的要求:“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在颜之推看来，治家最重要的就是要以身作则。要心怀仁爱之心，勤俭治家，宽严适度。同时，还要保有正确的态度和立场。
再如，在《终制篇》中，颜之推则明确提出“薄葬”的要求:
吾当松棺二寸，衣帽以外，不得自随，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蜡弩牙、玉豚、锡人之属，并须停省。[18]
所谓“终制篇”，也称得上是颜之推晚年时的遗嘱。在他的一生中，几经坎坷，屡遭离乱与骨肉分离之苦，未能将父母灵柩带回故土。怀着这种愧疚的心情，他在这一章节中，叮嘱自己的三个儿子:死后不得厚葬，不垒坟，不立碑，也不许亲友祭奠，不可过度悲伤而耽误了大事。
在《美国家书》中，收录有洛克菲勒写给儿子的信。这是一位亿万富翁与14岁儿子为零花钱而签署的“正式协议”，共有13条。可见在节约教育方面，父亲对于儿子管教之严格。其中，最重要的第10条有这样的记载:
双方确认，未经妈妈、爸爸或斯凯尔斯小姐批准，约翰(儿子的简称)不能以妈妈或爸爸的名义购买任何东西。双方确认，如果约翰期望购买的东西，超出零花钱额度，应首先征得妈妈、爸爸或斯凯尔斯小姐的同意。之后，妈妈、爸爸或斯凯尔斯小姐会拨出足额专款用以采购。在购买当天或当晚前，约翰应将找零归还给上述拨款人，并附上说明，详细列出所购物品清单、价格、找零。[19]
第四，面对死亡，要从容淡定。在《颜氏家训》的《终制篇》中，颜之推用语重心长的语句告诫他的后代:
死，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可避免。我十九岁的时候，正逢侯景之乱，其间曾出入刀光剑影之中，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多次，幸好承蒙祖先的福荫，得以活到现在。古人说:“活到五十岁的人就不算是短命了。”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所以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不会因为所剩时光甚少而心有挂怀。[20]
在《美国家书》中，专门有一个主题“探讨死亡”。在晚年时，许多美国名人在写给儿女的家书中，都用不同的言语表达他们面对死亡，从容淡定的心态。对于他们的后代，中外名人所体现出这种从容淡定的心态，目的是为了让他们的后代不必为自己的后事而牵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1817—1895)，是美国十九世纪废奴运动的著名领袖，杰出的演说家、作家和人道主义者，更是第一位在美国政府中，担任外交使节的黑人。1875年6月5日，58岁时他在华盛顿写给女儿罗莎的信中写道:
人终有一死，我们中最强壮的人也可能随时被召唤走。这很正常!死亡是朋友，不是敌人。假如死因是基于自然而然，而非暴力，那它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它使虚弱的婴儿避开了未来的苦难，令老人免于无休止的疼痛。逝者已逝，生者该节哀顺变。[21]
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是美国政治家、思想家和科学家。他曾经参加起草美国《独立宣言》，1776年任驻法大使，1785年归国任宾州州长，1787年参加制宪会议，1790年因病逝世。1756年2月23日，富兰克林之弟约翰逝世了。他于费城特地写了这封信，给约翰第二任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赫伯德，表示慰问。在所有的吊唁信函中，这封信别具一格。
当我们的躯壳无法达到这些目的，不能给我们快乐，反而给我们痛苦，非但无法帮助我们，反而成了我们的累赘时，当它们完成不了上帝当初交托给它们的那些使命时，上天准备了一个办法，让我们摆脱它们，这同样也是上帝的恩德。这个办法就是死亡。有些情况下，我们自己明智地选择一种局部的死亡。一只受伤、疼痛又无法复原的手或脚，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它割掉。要拔掉一颗牙的人，慨然和它分手，因为拔掉之后就不痛了。一个完全脱离了躯壳的人，就立刻解脱了一切痛苦，以及引起痛苦和疾病的一切可能性。[22]
第五，两者均具宗教色彩。《颜氏家训》和《美国家书》都带有明显的宗教的语言与底色。由于颜氏家族世代信佛教，因此《颜氏家训》倾向于采用佛教信仰来教育子女，将因果报应的存在，作为举例说明。他力图通过宗教的方式，来引导子弟向善除恶。在《归心篇》中，他向子孙讲述了许多荒谬的故事，例如:北齐曾有一位官吏守护麦田，只要抓到偷麦子的人，“辄截手腕，凡戳十余人”。后来，此官吏遭到报应，妻子生下一男孩，“自然无手”。而在《美国家书》中，美国许多名人在书信中，也是多次提到“耶稣”和“上帝”的字样，这些与西方的基督教信仰思想是密不可分的。
5 《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的差异点
由于《美国家训》与《美国家书》的受众对象比较明确，而《颜氏家训》的受众不特定，撰写的时间长短不同，因此两者也有许多不同之处，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内容。
第一，在《美国家书》中有与挫折教育相关的主题，在《颜氏家训》中则没有这方面的论述。在《美国家书》中，开辟有“直面冲突”这一章节。其中，有多封家书是直接拒绝、指责和责骂自己孩子的内容。
托马斯·爱迪生(1847—1931)，是美国科学家、发明家，他发明的留声机、电影摄影机、电灯对社会文明进步有极大影响。同时，他也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由他创办的最著名企业，当属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简称GE)。他的大儿子在他创办的公司工作，却因为多事与失职被解雇了。儿子对他既虔诚又怨恨，他寄去一封信向父亲乞求一份工作，并恳求父亲“亲自答复这封信”。爱迪生在回信时，就曾明确、严厉地写道:
你应该明白，你过去总是酗酒，还经常给我开空头支票。这些劣迹在我的生意圈里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我不可能让你跟我的任何业务项目再有任何关联。[23]
尤金·奥尼尔(1888—1953)，是美国剧作家，表现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有美国民族戏剧的奠基人之称。1936年，奥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时他有三名子女。
1936年末，因为急性阑尾炎，刚刚赢得诺贝尔奖的奥尼尔入住医院，差点死于并发症。因为没有收到过18岁的肖恩和12岁的乌娜的任何问候，奧尼尔生气地写下这封信。
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是因为你我之间也该开诚布公地沟通一番了。是时候让你认识到，在生活中，你如何对待别人，别人就会如何对待你。假如你对我视而不见(其他朋友谁也不敢如此，否则我会与他绝交)，那么我也要警告你，你得备着我也可能与你绝交。[24]
第二，《颜氏家训》具有鲜明的学术色彩。而在《美国家书》与《美国家训》中，几乎未能涉及父母与子女之间，探讨学术方面的内容。因为颜之推具有较高的文学修养，使得许多篇章探讨学术的内容较多，其含意深刻隽永，行文简洁精彩，被后人评为富于《世说新语》式的练达、幽默风格。[25]其中，以《音辞篇》与《书证篇》最能体现，颜之推在语言学方面的学术成就。特别难得的是，在《音辞篇》中，他还进一步提供了当时南北方言在语音之间的对比材料，并指出南北方言在语音方面，存在不易察觉的细微差别。[26]
第三，《颜氏家训》提倡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观。在《颜氏家训》中，颜之推专门开设有一章《杂艺篇》，其目的是要教育子女能够“一专多能”，全面发展。这些内容与当今社会提倡培养综合性、复合型人才的要求相吻合。在《美国家书》中表现得则不够明显。如在《杂艺篇》章节中，颜之推提出，他对于绘画、书法和射箭等各种技艺表示欣赏。同时，他觉得在这些方面不能太过于专研与精通，最好是作为业余爱好，对艺技知识学习的态度，要保持—种开放与包容的心态。
第四，在《颜氏家训》中有记载当时年代的一手史料，亦成为国内外学者研究南北朝时期，社会生活及风俗史的形象资料。如讲贵族们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尚褒衣博带，头戴大冠高履的情况，便受到风俗史、服饰史和南北朝史研究学者的重视，常常被引用与评价。[27]在《美国家训》中则完全没有涉及。在《勉学篇》中，颜之推有如下记载: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之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履，坐棋子方褥，斑丝隐囊。[28]
第五，《颜氏家训》撰写的时间有三十余年。期间，颜之推在不断地修改与完善，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结晶。[29]而《美国家训》与《美国家书》多半是即时而成，其内容没有经过更多的推敲与打磨，表现出的言语有时不够严谨。
6 结语
中西方国家的名人家训与家书，本身即是一种文化现象，也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因此，家训文化也是对于中美家庭伦理观差异的反映。从以上对比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由于中西方文化与价值观不同，因此在其家训的教育方式、方法方面则各有所长。
通过研究中西方家训、家书研究之后不难发现，人类对于子孙后代的教育方面都有一些彼此共同的希望和期许。他们都希望子孙后代树立道德高尚、人格完美的情操，并能够掌握技能，具有勤奋学习和自立自强等因素。这些希望和期许，是中西方杰出人士人生经验的凝聚与高度总结。同时，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也体现出不同的方面。东方人表达教育子女的方式，大多数人比较委婉，而西方人大多数比较直接。因此，在《美国家书》中有鲜明的挫折教育。这种挫折教育，对于孩子的成长，特别是对于当今中国独生子女的教育尤为重要。因此，也是值得我们主要学习与借鉴的方面。
在中国1400多年历史中，《颜氏家训》在我国古代与现代得到了广为传播与接受。许多著名学者在其著作中，先后引用过《颜氏家训》书中的名句。清代著名思想家、史学家顾炎武就是其中一位典型的接受与传播者。他在用一生的精力“稽古有得，随时札记”而成的《日知录》中，直接引用或间接移用《颜氏家训》内容非常多。其中，直接引用的内容就有21处之多，对于颜之推的学术思想在国内的接受与传播，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
自从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传统经典家训，诸如《颜氏家训》《朱子家训》《弟子规》等得到了系统整理与高度重视。其中，《颜氏家训》被称为“众家训之祖”。而中国其他传统家训，由于内容单一字数偏少，如《弟子规》(仅有1000余字)，《朱子家训》(500余字)，传播的效果不如《颜氏家训》，并带有很强的大众文化色彩。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于《颜氏家训》的研究，首推王利器所撰《颜氏家训集解》。台湾著名学者，周法高撰写的《颜氏家训汇注》，为学术界提供了公认、全面和精准的注释本。香港中文大学刘殿爵、陈方正、何志华主编《颜氏家训逐字索引》，为研究者提供了很好的工具书。
从中共“十八大”到“二十大”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十分重视家风建设，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倡导要大力开展家风、家教的宣传工作。因此，近年出版的书籍与发表的论文十分丰富。截至2023年底，据不完全统计，有关颜之推与《颜氏家训》的书籍，国内已出版近250种。涉及这方面研究课题，国内的博士论文有七篇，硕士论文有114篇，以单篇论文与文章发表的数量就更多。
通过将《颜氏家训》与《美国家训》《美国家书》进行对比研究，可以填补以上内容的空白。综上所述，《颜氏家训》体现的内容、文体与语言更为宏大与全面，其含意深刻隽永，行文简洁精彩。深入研究各国的家书与家训，并将中国与别国的家训、家书文学进行对比研究的基础上，取长补短、优势互补，对于推动社会发展、教育进步，以及促进英文版《颜氏家训》在西方的传播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利益冲突: 作者声明无利益冲突。
[⑤] 通讯作者 Corresponding author:彭靖，pengjing62917@sina.com
收稿日期:2024-03-25; 录用日期:2024-06-17; 发表日期: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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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ange Viewed in Face and Peaks Viewed From the Sid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Yan Family Instructions and American Family Instructions
(Lifelong Education College,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52, China)
Abstract: The Yan’s Family Rule, created during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has pioneering significance in ancient Chinese family teachings. In the more than 1400-year history of China, the Yan’s Family Rule has been widely disseminated and accepted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Many scholars have cited famous quotes from the book Yan’s Family Rule in their works. In American Family Instructions and American Letters, more than 100 influential figures 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business are collected, and representative letters are written at different times. This article selects representative family teachings from both the East and the West, combines their historical status and contemporary value, and analyzes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Yan’s Family Rule from an external perspective. A comprehensive comparison and research are conducted in moral education, ambition education, thrift education, and setback education.
Keywords: Yan’s Family Rule , American Family Instructions, moral education, aspiration education, comparative study
DOI: 10.48014/tpcp.20240325002
Citation: PENG Jing. A range viewed in face and peaks viewed from the sid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Yan Family Instructions and American Family Instructions[J]. Theory and Practice of Chinese Pedagogy, 2024, 3(4): 136-145.